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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世名:有情有义的知识
2019-09-29 18:41:27  来源:中国文化新闻网  作者:Admin  分享:

引语:2019年9月24日,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高世名老师做了一堂题为“有情有义的知识”的讲座,通过讲美院的一些人、一些事,期望将美院的文脉、文心、师道接续给今年美院的新进教职工们。虽然讲座主要是针对中国美院的内部语境,但正是这“内部语境”的人与事,却让我们透见出美院人探索艺术的真挚,面对教学的真诚,以及面对人生时所追求的真现实与大浪漫。

有情有义的知识

中国美术学院2019新进教职工始业教育课

高世名

(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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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9月24日中国美院副院长高世名为新进教职工开讲始业教育第一课

各位同事大家好!非常荣幸,今后会跟大家一起度过好多年的时光。人事处让我来讲入职教育的第一课。我就想我到底应该给大家讲些什么?本来想讲《国美美文》,但是估计不久我们肯定能够请到许院长亲自来给大家讲,他会讲得更精彩,而且充满激情,所以这个部分今天就不涉及。

我讲的题目叫“有情有义的知识”,主要是给大家介绍国美的一些人,还有一些事。

西湖志

首先,我想跟大家介绍美院的一个很独特的展览序列,叫“西湖志”。下面是我为“西湖志”这个展览序列写的一篇短短的序:

中国美院与西湖相伴已有九十年了。二十世纪岁月峥嵘,风云激荡,一代代艺术家却时时流连湖畔,从这一湖烟水间收获了许多的兴味与感怀,更从这片天光云影中照见自身。“西湖志”的初衷,是希望呈现出这些艺术家们因西湖而生发的画意文心。

无论是终年栖息倘佯于湖畔,还是契阔天涯唯余“梦寻”,钟情于此湖山者,总能在自我的问询中展开一种心境与况味。因此,“西湖志”也是“西湖人物志”,意在展示出西湖边生活着的一批艺术家的清白人生,以及他们的“为己之学”。

“西湖志”系列有几个基本的做法。一是坚持做双个展,每次邀请两位艺术家做平行之展示;展览各自独立,者却可以现场感受到两个展览间的亲熟关系,更可观摩两位艺术家的彼此镜鉴。二是展览必与西湖相关,“西湖志”之外不设展览标题,只有艺术家姓名。三是不立文字,展览不做展签,所有作品皆为“无题”。

这三个做法,只是为了显明一种姿态,一种价值,一言以蔽之——纯粹。画之纯粹,人之纯粹,这久违的“纯粹”,就是“西湖志”所坚持的唯一价值。

在美院那么多的展览,那么多大项目当中,应该说“西湖志”并不起眼,但是我个人非常珍视,就是因为最后一段里的这两个字:纯粹

1990年代我在美院读书的时候,常常听到身边不断有人说,“这件作品很纯粹”,“这个人很纯粹”。但是,四年前的某一天,我突然想到,我竟然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过“纯粹”这个字眼。不知道为什么,它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,不但在学院里消失,在学院外“艺术江湖”上消失,就是在所谓当代艺术界也消失了。“纯粹”二字的消失,我觉得是中国艺术界和教育界的大事。所以后来我们就创设了“西湖志”这个序列。“西湖志”不但是西湖人物志,而且也是西湖之志。西湖之志,就是纯粹。

“西湖志”至今只举办了两届。第一届“西湖志”展出的是一对艺术家,是王公懿老师和严善錞老师。这两位的展览,大约是这些年来最受欢迎的画展之一。开幕当天,所有来宾看画时都有种真心的喜悦,这跟平日的捧场站台有所不同。我想这是由于两位画家都是真画家,真心画家。展出的人别无所图,磊磊落落,看展的人也就单纯看画,简简单单。不过至今让我难忘的是,所有来看展览的人脸上的笑容都很真,是真的很开心。

第二届“西湖志”是两位老先生,一位是徐君萱老师,其实他那个时候身体已经不好,已经分不太清谁来看展览,谁跟他讲话了。另外一位是金一德老师。他们都是在我们学校受的教育,都是1960年代“博巴班”出来的,是倪贻德、博巴这一条艺术脉络中的艺术家,比较注重自由和自我的表现性。

在展览上,徐君萱先生有一本笔记本让我极其感动。他那本笔记的封面上写着“待研究的课题”。今天大家讲到课题会想到什么?各种申报、各种表格……。但是在“文革”结束不久的1970年代末,徐君萱先生有一本“待研究的课题”,那就是他的“为己之学”。打开这个笔记本,里面的笔记非常工整,非常仔细,还有各种各样的邮票一样大小的手绘插图。他看画报,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作品,就会临摹下来;到图书馆翻画册,看到好的作品,也会临摹下来,旁边写上他的心得。那么,他的这个“待研究的课题”是什么?他称之为“微茫”。“月上树梢”这个意象在文学中非常多,但是在绘画中尤其在油画中如何表现?月光涂抹在树梢上,边缘线的银白,虚实之间的转换,最后形成一种“微茫”。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命题,是画家的真正课题和责任,就是通过绘画语言进行感性开发。要知道,美学就是Aesthetics的本意就是感性之学。绘画的微茫之境,徐君萱先生直到今天可能也未必真正达到,但是,这个命题的提出和自觉的感知,这种“为己之学”,才是真的可贵。我希望大家以后做的课题应该是这样的课题。

下一位我想介绍的是,跟徐君萱先生一起展览的金一德老师。在我学生时代的记忆里面,美院的夜色中永远有一扇亮着灯的窗户,就是著名的“一德灯光”。我们后来知道,沉浸在灯光下的金一德老师,许多时候并不是在画画,而是在读书。我在美院读书的时候,老早就听说金一德老师是美院最注重读书的教授。直到很多年之后,在金老师的画室里,听到他从容熟练地讲起福克纳、托马斯·曼、君特·格拉斯这些外国作家。他已经八十几岁了,他那一代人能够谈福克纳、托马斯·曼的,我估计非常少。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些,我才约略地了解到“一德灯光”下,曾经照见怎样的阅读生涯?阅读对金一德老师来说,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部分。通过阅读,一个个精彩又陌异的世界在他眼前开启,他就像那个“隔着玻璃看着橱窗中美丽糖果的孩童”(济慈语),沉迷、陶醉、满心憧憬。作为阅读者,他是幸福的。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经验?“一德灯光”下的那些夜晚,一定迸发出无限的想象,一定经历过数不尽的悲欢。

然而,伟大作品所建构的世界是如此丰富,怎样才能通过阅读进入到真实的生活?如何才能通过生活转化为切身和反身的经验?如何才能够转化为最直观的绘画语言?一是切身,要有切肤之痛;另外是反身,要反身以诚。所以,有情有义的知识,也是切身、反身的知识。

对于一位虔诚的阅读者,一个严肃的绘画者来说,这无疑是一项艰辛的事业。金一德老师说:“我最关心的是,如何找到自己的语言,来讲自己心里的事情。我心里最渴望的就是自由——艺术上的自由,但是我做不到。我就像蜘蛛网里的昆虫,总是有一种束缚。”这里谈的“自由”并不是被压抑的自由,不是可以通过抗争获得的,这里的自由要困难得多,要难能可贵得多,因为他的敌人是自己。

在金一德老师的画室中,我明显地感受到他有一种深刻的挫败感,他内心的纠结,画笔的哽咽,欲辩无言,欲说还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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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以为金一德老师的这种挫败感是高贵的。因为他体会到了屏幕上里尔克的这句话——“生活和伟大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。”今天,我们目睹了太多的艺术家熟极而流,却时常感到无从开始,因为他们的心里空空荡荡。而金一德老师的“欲说还休”,却是因为他积攒了太多的感受、太多的情感与块垒,纠结于心。正是因为这份块垒郁结,我们在金一德老师身上全然找不到艺术家们身上的那种自负与放纵。他所有的,只是诚恳、质朴与谦卑。他所守护的,是一种非常可贵的艺术精神,尽管这种精神很边缘,很寂寞,但是很顽强。

谈起灯光,金一德说:“我心里有一盏灯,一盏长明灯”。那就是我们另外一群国美人,“林风眠先生、关良先生、倪贻德先生……,生命不息,这盏灯就不会熄灭,我就会无怨无悔地走下去。”

从2008年做广州三年展开始,这十多年以来,我越来越意识到,对艺术来说最重要的或许并不是好坏之分,而是真假之别。好艺术和坏艺术之分,往往是可争议的,但真艺术与假艺术之别,却是判教之根本,因为艺术不只是艺术,还是一个生命过程。在这个生命过程中,艺术是无尽绵延的爱与愁。金一德老师常说:“艺术的深度首先是生活的深度。”就生活而言,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并不是判然分开的两端,而现实所意味的也绝非客观自在的外部世界。有一本非常著名的书叫《论无边的现实主义》,这本书的中文版在1985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,是罗杰·加罗蒂写的。他在这本书里说:“一个在运动、回忆、梦想、希望或恐惧中的人所看到的世界,要比一个无动于衷地透过阿尔贝蒂之窗凝视的、古典主义抽象的世界更为现实。”这本《论无边的现实主义》里面的画家是毕加索,作家是卡夫卡。关于卡夫卡到底是荒诞派还是现实主义,这个问题一直到1960年代在欧洲还在争论,但是最关键的一点,我可以肯定地说——卡夫卡并不知道自己是荒诞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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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艺术需要反身以诚,因为艺术就是将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融为一体的桥梁。艺术是内与外的摆渡者,所以艺术家最好真诚而真实地生活。我这里做了区分,真诚并不是真实,真实要难得多。一个人很真诚,他可能是非常真诚地做着虚假的事情。同样,虚伪和虚假也是不同的,真实不但需要你的诚意,而且需要一种能力,一种识见。生活之所以有深度,是因为它总是被各种表面事实掩盖,生活的深度就是掩盖其上的那一切的厚度。就像残酷戏剧导演阿尔托所指出的:生活不是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外在的现实表面,而是那个形式从未抵达过的纠结着的、涌动着的、破碎的中心。一切真正的艺术品都在表现自我在世界上的存在形式,同样,每件作品其实也都在帮我们发现现实的新尺度,艺术家由此要趋向于这个形式从未抵达的中心——就是生活。这不只需要我们真诚地去生活,从真诚的生活中去发现生活的深度,而且要发明自己的语言,用艺术的语言点亮生活,从生活的深度中发掘出艺术的深度。

哲匠

大家知道,我们国美老师的价值标杆是“哲匠精神”,就是“如哲人般思考,像工匠般劳作”。我们学校从十几年前,远早于现在所倡导的“工匠精神”,就开始提倡“哲匠精神”。三年前,学校更是推出了“哲匠奖”。下面我想介绍几位国美人,他们都是哲匠奖得主。

第一位是范景中老师。他是我的老师,在为他写颁奖词的时候,我也非常感慨。范老师的颁奖词如下:

他是一位译者。他近四十年的译介工作,为中国现代艺术史学科奠定了知识与方法的根基,其影响波及中国所有人文领域。

他是一位学者。他虚怀若谷,治学谨严,凭借深厚的学养、广博的学识,将艺术史在中国建设成为一门高水平的人文学科。

他是一位读书人,一位写作者。他视读书如生命本能,视写作为神圣志业。作为读书人,他深知“风雅之在今日,岌岌乎危于一线”;作为写作者,他相信形式创造情感,文辞生发意兴。他谦逊的写作,召唤出文人世界的风雅与情志,他殷殷的教导,普济当代青年贫困的心灵。

然而,最重要也最根本地,他是一位教师。作为教师,他教导学生敬畏前人,取法乎上,引领弟子涵养胸襟,锻造品格。如今,他的弟子已遍布大江南北,成为中国艺术史学的中坚力量。

对朋友们来说,他的品格令人敬服——宽厚、真诚、坦荡、磊落。

对学生们来说,他的教诲洞彻心扉——视学问永无所止,视生命明日将逝。

接下来我们看三部影片,也是关于哲匠奖得主的。第一位是建筑学院副院长李凯生老师。

他运思高远,富有哲人气质,其思想出入于存在哲学与儒家心学之间,其创作往复于传统再兴与当代实验之际。他的“物境空间论”为地方重建提供了知识基础,他的“生态织造说”为城市规划开辟出一条崭新路径。

十多年来,他坚守教学第一线,以城市设计驾驭建筑营造,以空间诗学激活场所记忆,以形式建构塑造物境空间,形成“城市-建筑-环境”互文共构的教学体系,在海内外独树一帜。

他从容澹泊,却又周旋健举,以出世之心为入世之事。地方重建、城市更新、乡村振兴……,他以空间为媒、建筑为器,把凝固的诗篇写在山河大地之上。他的梦想是为当代人营造一个有礼有度、有情有义的生活空间。他一次次推倒重来,一次次勉为其难,在现实的博弈中反复拉锯,只是为了在日益庞大的都市丛林中安置下一方身心栖居之所,风清月白,素朴皎洁。

从去年开始,我们就增设了两个奖项,一是青年哲匠奖,一是哲匠金课奖。这两个奖项证明了“哲匠”离大家并不远,青年也会有,一线教师也能获得。王欣是我们第一位青年哲匠奖得主。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,从在座诸位之中也能够发现青年哲匠,乃至哲匠。

他醉心文人传统,将生活情趣的培育与激发作为教学的起点,为学生点燃道与艺的星火。他取法中国山水画的形式与意境,探索国美建筑学教育的基础门径。他带领学生穷源竟流,从器物、园林中重拾传统建筑空间的诗性碎片;他引导学生触类旁通,从诗文、杂剧中重构实验建筑的情理与意境。

他坚持“小中见大”的教学与创作方法,打通器具与空间、建筑与造园、情境与叙事、想象与现实,与学生们共同构想一座日常生活中的“乌有之园”。而他本人,则甘心作为“中国本土建筑学”大厦上的一块朴素的基石。

第三个短片是耿建翌老师。

他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上最为独特的个案。

他创作出中国先锋艺术运动最具标志性的形象,他笔下那张面具般的面孔揭示出人类的第二状态。他用琐屑、无意义的规则呈现出规则的荒谬,他用表格与证件、复制品与废弃物揭示出当代人的终极命运。

他说:四十岁后,不再“创作”,只是“做事”。他的工作中,最关键的永远不是“作品”,而是“做法”;这种做法,信手拈来,毫无来由,却意味深长。

他思考最多的,是无知与无常。无知,是他面对世界的基本态度;无常,则是这个世界的根本事实。

他的身上有一种独特气质——虚无、好奇、敏感、洒脱。他的作品中有一种独特质感——模糊、损耗、腐蚀、衰异……。在这气质与质感的背后,是一种独特的力量,细微但致命,日常又无常,脆弱而锋利,冷淡却慈悲。

这一切的独特性,凝结出一种孤绝的姿态,化身在他所创造的每一个物体、每一桢图像。正如他的朋友许江所说:这种姿态所展示出的,是一位孤独的个人,以如此脆弱而尖锐的方式,向所有事物挑战。

大家意识到,刚才片子里用的不是“许江院长”,是“他的朋友许江”。这也涉及到今天的关键词——朋友。数年前民生美术馆做耿建翌的个展,当时是准备当作纪念展来做的。耿老师的展览没有开幕式,只有晚宴,晚宴时大家非常临时性地请许院长讲话。他没有任何准备,但他说了三句话。第一句是,“作为老耿的老同学和朋友,我今天发现我并不了解他”。他以前所认知的耿建翌和看过展览之后的理解是全不同的,所以他承认自己并不了解老耿。第二句是,“这个展览最可贵的是展示了一种姿态,这种姿态所展示出的,是一位孤独的个人,以如此脆弱而尖锐的方式,向所有事物挑战”。第三句话是,“让我们一起举杯,祝老耿早日恢复健康”。这三句话说完之后,在场的所有的国美人都觉得非常骄傲,因为这个学校有一种东西始终还在。

其实,耿建翌从来不是一个狭义上的艺术家。他说,四十岁以后不再考虑创作,只是做事。颁奖词里也讲到,“对他来说,最重要的永远不是作品,而是做法”。在耿建翌的学生们之间流传着一句话“艺术可以学不可以教”。艺术当然有其可教之处,但老耿所看重的是它不可教、甚至不可言说的部分。这不仅是指艺术家凭借其本能所进行的那类症候性的创作,那种自然发生却又充满风险的症状,而且还指向一种持疑,一种对于行业化的艺术生产和体制化的艺术教育的抵抗。耿建翌极少做那类“标准的当代艺术”,很久以来他的作品一直是以某种“去作品”或者“准作品”的方式,渐次展开。其中最令人着迷的,也正是那些溢出了艺术领域的非作品化的东西。这溢出的部分,或许恰恰是艺术最值得珍视的东西。对他来说——艺术这个玩意儿,它的战场和领地始终就在人生在世的历程之中。

2017年12月7日,我刚在德法边境的斯特拉斯堡做完一个大项目,从法国飞回来。飞机在浦东机场降落,手机一开,就看到朋友圈里全是耿建翌过世的消息。在回来的汽车上我写了一篇短文纪念老耿,题目是:“一个独特的人,不需要任何人为他盖棺定论”。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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